自 序
幾年前的偶然機會，讀到明朝末年文學家葉紹袁的作品，覺得頗有意思。本來只是當成個人的休閒閱讀，翻看數次後，慢慢感到也許可以和傳播研究進行連結，透過此人一生去觀察那個歷史脈絡下的傳播個體。由於手頭原本就累積一些材料和筆記，都是閒暇瀏覽所留下來，因此動念加以整理，以免日久散漫而遺忘。執筆過程中，像是和古人一起經歷許多事，感受他們的悲歡離合，自覺也是一種收獲。
現今人們常惑於科技趨勢和資訊潮流，但在科技文明表象下，人類關注的核心價值並未明顯不同，在興奮於新工具或新發明之際，真正企求的依然是和生命意義相關的美好遠景，然而實際上我們也許已經偏離方向而不自覺。書寫本書故事，有一種穿越歷史的感覺，今昔對比，是個有趣的經驗。
另外一個想法，傳播史研究在探討媒介史、制度史或觀念史之餘，對於其間人們的具體經驗經常有所隔閡，因此覺得可由個人生活角度，去觀察當時條件下的傳播行為與經驗。
這本書的主要形式是說故事，內容皆本於文獻，未超出史料記載範圍；若干文獻無載或記述分歧、尚存疑點之處，也保留原狀，不作過多臆測，相關說明和推論亦皆基於資料。惟囿於個人能力，內容難免有欠周延，敬祈各方先進不吝指正。
盧嵐蘭
寫於苗栗二坪山 2018年
目錄
自 序 1
第一章 緒論 7
第一節 案例選擇—葉紹袁 7
第二節 本書範圍 12
前篇：生命歷程—午夢殘，書滿床 17
第二章 功名晚收 18
第一節 父親去世 18
第二節 金榜題名 39
第三節 辭官歸里 54
第三章 愛女雙逝 71
第一節 望族聯姻 71
第二節 小鸞婚逝 77
第三節 紈紈鬱死 115
第四章 一歲數喪 123
第一節 喪子 123
第二節 喪妻 133
第三節 後續的悲劇 140
第五章 哀樂中年午夢書 155
第一節 編纂家集—《午夢堂集》 155
第二節 建構文學家族形象 165
第三節 午夢未完 171
後篇：遺民歲月 179
第六章 流亡書寫 180
第一節 轉變的時刻 180
第二節 披緇行遯—準備與啟程 206
第七章 華桐期 219
第一節 華桐前期 220
第二節 華桐後期 238
第八章 雨山期 245
第一節 親友應酬 245
第二節 交換情資 252
第三節 遊覽山水 260
第四節 家族受災 264
第五節 入山避難 269
第六節 病情加劇 273
第九章 一字期 278
第一節 山居冬色 279
第二節 親友聯繫 282
第三節 生日酬作 291
第四節 感慨世變 293
第五節 孤寂心情 295
第十章 茗香期 298
第一節 親友聚會 298
第二節 唱和頻繁 304
第三節 經濟困窘 306
第四節 情勢復危 308
第十一章 松雲期 314
第一節 松雲前期 314
第二節 松雲中期 334
第三節 松雲後期 343
第十二章 結語—葉紹袁的人生與自我解讀 353
第一節 生命史的因果解讀 354
第二節 流亡生活之選擇與解讀 358
第三節 最終的日子 366
參考文獻 371
第一章 緒 論
本書主要目的在於呈現一個人對自己生命故事的敘說，由此了解人生各階段在不同經歷交疊影響下，個體採取的自我定位，以及如何操作自我表述策略。每個時代的人都生存在特定的溝通傳播條件下，包括物質性的與觀念性的條件，大部分的人都會據此而建立和他人以及和社會的關係。這些條件形成一個人所處的環境，既可能導引行動，也約束發展方向。具體來看，個體是在自己隨手可得的資源範圍內不斷操作各種機會，進而推動著生活的前進。如果縱觀一個人的一生，則觀察不同生活階段所出現的環境條件，以及此人對其環境的因應方式，都有助於了解此人如何隨著生命進程，建構出既延續又有變化的觀視角度和解讀方式，包括個體如何選擇所知覺的機會、如何採取可行的行動，以及如何提出合理的說明。這裡或許可將此種觀察暫名為「生活史與傳播」。當然，這並非一個嚴謹精確的概念，我們權且以此概括本書所要說的故事。
第一節 案例選擇—葉紹袁
本書故事主角是明朝末年文學家葉紹袁（1589-1648），之所以選擇他作為案例，是因為他對自己一生留下不少記錄，例如，《自撰年譜》（包括《年譜續纂》、《年譜別記》）、《甲行日注》（此為明朝亡國後他的流亡日記）、《湖隱外史》（這是他對家鄉的記錄，述及不少宗族親友的資料），最重要的，他編纂的《午夢堂集》包含了非常精彩的個人與家族故事，這些文獻能讓我們綜覽這個人的一生。
其次，葉紹袁出身吳江葉氏家族，屬於世代簪纓之望族。他的妻子沈宜修（1590-1635）來自著名戲曲世家，是戲曲家沈璟（1553-1610）的姪女，葉沈聯姻打造出創作力豐沛的文學世家。《午夢堂集》是一部家集，代表此一家族成員的集體表現，在當年便已享有盛名，歷年來亦是備受讚譽。從某個方面來說，葉紹袁是那個時代的傳播高手。
再者，葉紹袁的一生及其家人有著不平凡的經歷，他自己遭遇亂世、亡國，最後出家為僧，成為遺民；他的家人充滿悲劇色彩，雖然他養育了出色的子女，卻過半皆比他早亡，且都死於不幸；他的妻子也在迭遭慘事後過早離世。葉紹袁的後半生一直處於悲傷情境，他透過書寫去描述及解讀他所經歷的一切。我們可從他留下來的資料看到，他對自己所處時代與個人環境所進行的理解和詮釋。最後，關於葉紹袁或葉沈家族乃至其文學作品的研究已有部分成果，提供不少文學和史學上的認識；本書則採取葉紹袁的視角，側重他對自己一生的解讀。
葉紹袁，字仲韶，晚年號天寥道人，吳江汾湖人。幼年寄養於袁黃（1533-1606，號了凡）家庭。葉紹袁是家中獨子，父親早世，與母親相守過日。他資賦優異，勤奮博學。天啟五年（1625）考上進士，曾任南京武學教授、國子監助教、工部虞衡司主事。經過不長的官宦生涯後，於崇禎三年（1630）四十二歲時，以奉養母親為由辭官返鄉。明亡之後，他不願薙髮，於順治二年（1645）偕其四個兒子變服為僧，四處飄泊，隱遯於山林間。順治五年（1648）病逝，終年六十歲。
葉紹袁的著作目前僅存《午夢堂集》、《甲行日注》、《自撰年譜》、《年譜續纂》、《年譜別記》、《湖隱外史》。葉紹袁在《湖隱外史》曾指自己著作還有《櫚塵集》；相關研究則考出可能還有其他佚失作品，包括《金剛經注》、《參同契注》、《楞嚴集解》、《緯學辨義》、《讀史碎金》、《風廬紀事詩》等。
《午夢堂集》的巨大成功讓葉沈家族的文學聲望再攀高峯，特別是家族女性成員的創作獲得高度評價，這部分應歸功於葉紹袁的居間影響。錢謙益（1582-1664）說「仲韶偃蹇仕宦，跌宕文史」，和妻子沈宜修詩詞唱和，他們的子女俱工詩文，全家吟詠不輟，尤其女兒們在沈宜修的教育下皆成為才女，使得葉沈兩家的女性詩人交映生輝，「中庭之詠，不遜謝家；嬌女之篇，有逾左氏。於是諸姑伯姊，後先娣娰，靡不屏刀尺而事篇章，棄組絍而工子墨。松陵之上，汾湖之濱，閨房之秀代興，彤管之詒交作矣。」此種女性創作的榮景，在晚明才女輩出的環境中成為一種典型。目前大多肯定葉紹袁以開明態度對待女性，鼓勵家中女性從事學習和創作，並且積極彙整她們的作品，將之呈現於世人眼前，可說是晚明女性文學的重要推手。
葉紹袁手中完成的家集內容共有十種，包括妻子沈宜修《鸝吹》及其蒐集的《伊人思》、長女葉紈紈的《愁言》、三女葉小鸞的《返生香》、次子葉世偁《百旻草》、三子葉世傛《靈護集》、葉紹袁自己的《秦齋怨》、子女對母親與兄弟的悼文《屺雁哀》、親友挽什《彤奩續些》，以及記述扶乩招魂過程的《窈聞》等。後來家集被陸續重編及增刪，這部分屬於葉紹袁身後事，因此不在本書敘述範圍。在這部家集內發聲的作者群，除葉紹袁家人，還包括他們的親友，這些人皆經細緻安排而分別以其詩文回應編纂者的意向，與葉家人在書中形成多聲交錯與呼應之勢。
在江南水鄉成長的葉紹袁，他的環境既影響其生活感知和經歷，也是他的創作材料。他的家鄉在太湖一帶，位於汾湖（又稱分湖）附近，在其筆下有著和他個人及家人氣質相似的景致，他說：
分湖在余家東南……北屬于吳，南屬于越，中分為二，故名分湖。亦不甚廣闊，但路僻人稀，罕有過而問者。若夫野曠天低，雲平地迥，遠市無聲，蒼林四繞。……先大夫弛簪歸隱，築堤湖滸，植以芙蓉楊柳。……湖水與他水亦異，澄江靜練，不待商飈蕭瑟時也。墜晚楓之葉，留晚鴈之影。至秋則更清耳，纖草碎石，歷歷可數。魚蝦如遊畫中，與碧天蕩漾矣。
此種描述代表他對所屬空間的解讀，可看出其中蘊含相當的情感。這樣的環境讓他及家人將之融入文學創作，或可說該地特性亦有貢獻於葉沈家族的文學成就。葉紹袁對自家的認知形成其認同的一部分，他指「余家今所居故址，相傳仙人白玉蟾道經此地為所定也。勝國時以胡元故不仕，迄明始顯。」一個人對自身及家族發展由來的了解，經附會某些說法而彰顯特殊形象，此雖屬常見手法，但仍可從中看出敘事者想要傳達的重點。
葉紹袁生於萬曆十七年（1589），明朝晚期天災人禍頻仍，政治環境紊亂，受困於國本之爭、黨爭、流賊、清兵、自然災害等各種威脅，整體社會面臨不斷惡化的內亂外患；但另一方面，商業經濟和文學藝術卻又相當興盛，尤其江南展現出繁榮，甚至演化為奢華的生活情景。葉紹袁處於這種時代，無法自免地被捲入洪流，最終經歷亡國破家的結局。另外，正由於他的家鄉「路僻人稀」，因此明末大亂時，許多人逃難至此；而且該地臨近太湖，一些抗清人士埋伏湖泖，出入蕩漾，這些都讓紹袁在那個年代看到不少亂世百態，他將之記錄而成為其人生故事的重要背景，從他的文字描述可看出他如何觀察自己的時代及環境，以及如何據此為自己找尋定位與行動方向。
第二節 本書範圍
由於我們著重故事主角自述的觀點，因此基本上以主角所說故事內容為主，這些應是他的主要意識範圍，以及他想和讀者分享的事情或想法。其間我們雖然參考其他文獻史料，但並非要確證或否定主角的說詞，亦非考據事實真相，而只在於對照相關記載，以便對比出主角所持立場和態度。例如他對官場的觀察了解，主要基於他所能接觸的範圍；又如對抗清活動的描述，他也只能依其感知的情形予以說明。這些自然不可能全面，判斷也或許不全然公允。再例如，本書提及他的女兒時，主要著重長女葉紈紈（1610-1632）與三女葉小鸞（1616-1632）的故事，對次女葉小紈（1613-1657？）著墨不多，此因葉紹袁存世著作中本就較少提及次女；雖然葉小紈的文學成就不亞於其姊妹，但在葉紹袁的立場，他覺得有更重要的，與更值得表達的人和事。
我們將葉紹袁的著作視為他的自我表演，是他有意對讀者開放的面向，包括揭露他個人及家庭成員的相關生活與經驗。即便是以日記形式書寫的《甲行日注》，也並非屬於私密的或不欲人知的記錄，從他的寫法可推斷這些資料皆預備成為公開著作，因此仍可視為一種展演。譬如，他在日記中刻意迴避六子葉世倌（葉燮，1627-1703）在流亡期間的成親之事，不管他的理由為何，如果日記屬於不打算公開的私人記錄，大可直接寫明。其次，《午夢堂集》雖然是家族成員的共同創作，但葉紹袁作為編纂者，具有較大權力決定該書的內容與表現形式。例如，最初，葉紹袁並不想將次子葉世偁（1618-1635）遺作《百旻草》予以刊刻出版；後來經其他兒子們的懇求，葉紹袁才同意大家的建議；然而在內容呈現上，還是依他自己的意見進行篩選。因此《午夢堂集》雖是多人的集體產物，但葉紹袁是主導者與守門人，也就是他在午夢堂的形象建構上具有更重要的角色，因而該書亦屬於他的一種自我表現。
作為一種自陳式說明，其中必然涉及作者的自我合理化或誇大性表達，此處將之視為作者的歸因策略或印象整飾手法，有其意欲獲致特定效果的用意。例如，葉紹袁常提及他解決某些問題，得到肯定；不管事實為何，這是他以此認知自己能力，多少帶有增強自我認同的作用。又如他的五子葉世儋（1624-1643）提到他們家中藏書無多，壁無疊卷，家乘蕭然，兄弟讀書是「一几共覽，同案遞觀」，這也多少具有自謙家貧的成分。類似這種情形，在後面各章節中將陸續出現，筆者引述皆依原著，但會提出附加說明。
在葉紹袁故事中，相對於他的一生，我們對他的三年流亡生活以較多篇幅去敘述，主要因為以衝擊性和艱難性而言，這都是他生命中的重大考驗，更能從中觀察他的想法和自處方式，以及他如何表述自己的選擇，並可看到所謂「遺民」這種生活型式在他的具體實踐下所呈現的情景。
為了最大程度重現葉紹袁的生命故事，本書盡量不以理論概念或學理討論去干擾故事進行，雖然書寫過程中為了便於表達，難免穿插一些理論術語或專業辭彙，但大都屬於現今學界常見觀念，因而不再浪費篇幅進行解釋。在此，也未刻意引用繁複的或西方的理論架構去處理資料，希望隨著主人翁的故事進展，自然顯示其間的現象軌跡；本書試圖將理論概念置於故事底層，而聚焦於述說一個人的生命歷程。
為便於了解故事過程，本書敘述時依時間順序而進行，除非必要，以不擾亂時間先後為原則，據此再進行主題式的說明。全書分為前篇與後篇，前篇敘述葉紹袁在流亡之前的生活歷程，並依其生命中的重大事件分成四個階段，第二章描述他的前半生，主要包括他被寄養於袁黃家庭至父親去世、投入舉業並考上進士，以及為官生涯和辭職返鄉。這也是葉紹袁自己認定的人生大事，他在《年譜》及《甲行日注》中經常提起。第三章敘述兩位女兒過世，特別著重葉紹袁對女兒死亡的解讀，以及伴隨而生的相關行動，此處將呈現葉紹袁對女兒葉小鸞所進行的形象建構。第四章談及葉紹袁家人陸續離世，這是紹袁後來指為奇慘的遭遇，一年之內連續失去四位家人，其中包括他的母親與妻子。此處將會說明紹袁如何理解自己經歷的不幸和傷慟。第五章說明他於哀痛之後編纂《午夢堂集》的情形，主要針對葉紹袁對家集的處理手法。後篇包含第六章至第十一章，是葉紹袁作為遺民的生活階段。依據他的遷徙地點和自我命名而分成五個時期：華桐期、雨山期、一字期、茗香期和松雲期。這部分主要觀察他透過日記呈現自己的生活經驗與遺民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