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　　名：回憶的展演：張岱的生活記事與自我書寫

ISBN：9789579119979

作　　者： 盧嵐蘭

出 版 社：天空

出 版 日 期：2020/10/1

紙 本 書：NT$ 480 元

折扣：9折

優惠價：NT$ 432 元

電 子 書： 7折

明末散文大師張岱以其《陶庵夢憶》而大受近代民眾歡迎，他的生活享受、美學品味和豐富學養一直為人稱道。然而張岱在其生花妙筆下，也蘊藏著他個人對存在意義的焦慮與尋求，本書藉由再次解讀《陶庵夢憶》而重現張岱的真實心情。

第一章　緒論

《陶庵夢憶》分別從幾個生活領域選擇了若干事件，組織而成作者少壯時期的生活場景，雖然並非全面而完整，但從作者的角度來看，應可代表他有意呈現的自身過往。作者在字面上說想藉此懺悔，但實質上另有情懷，該書充滿自我指涉，在回憶中不斷構建自我形象，藉由每一則故事展示作者的某個側面。

第一節　回憶、書寫、展演

一般而言，人們可以選擇自己的回憶方式與內容，此一選擇和回憶者想要達成之目的有關，若將原本保留於腦海的回憶予以書寫下來，則又涉及書寫所想要分享的對象，回憶不再只是個體內在的心理過程，而成為公開的展示，而這樣的展示除了呈現回憶者的回憶內容，也同時展演回憶者的個人自我，並由此述說回憶者自我認知一個存在於過去的世界。

張岱《陶庵夢憶》內容讓人看見作者豐富多樣的生活情景，也由此看見作者的性情和觀念。例如有人認為該書編載方言巷咏、嘻笑瑣屑之事，由於作者交遊廣闊，「大江以南，凡黃冠、劍客、緇衣、伶工，畢聚其廬。且遭時太平。海內晏然，老人家龍阜，有園亭池沼之勝，木奴秫秔，歲入緡以千計。以故鬥雞、臂鷹、六博、蹴踘、彈琴、劈阮諸技，老人亦靡不為。」大凡當時富家子弟會玩的事都在此書中呈現，生動地描繪出作者前半生充分享受的生活樂趣。不過，這本書並非僅是一幅富貴享樂圖，由於該書完成於明亡後不久，作者在國破家亡後回顧過往，其心情應頗為複雜，確實會有大夢一場的感覺，時人曾評語：「昔孟元老撰《夢華錄》，吳自牧撰《夢粱錄》，均於地老天荒、滄桑而後，不勝身世之感，茲編實與之同。雖間涉遊戲三昧，而奇情壯采，議論風生，筆墨橫恣，幾令讀者心目俱眩，亦異才也。」其實，對一位良心未泯的人而言，這種情況下的回憶應該是痛苦的，由於今昔巨大落差，每一次回憶都錐心刺骨，令人心情沉重，特別是從回憶的世界返回現實之際，難免有虛空無常的感慨。

張岱除了書寫過去的繁盛榮景，更重要的是要寫出自己。在天翻地覆的動亂下，個體很可能被巨變的浪潮掃滅，不只個人生命無存，個體曾經擁有的存在意義與價值也可能被無視或否定。他曾發願寫史，既是繼承家學，也是要表現個人價值，然而除此之外，他還想要展示自己的其他面向，因為他並非枯守書齋的刻苦文人，而是涉獵很廣且饒有才藝的風雅之士。傳統中國社會的文人無法不以科舉仕宦為主要志業，況且張岱正是出身累世顯赫的家族，可是張岱在此方面一直不如意，因此他能證實自身價值之處更必須仰賴其他方面的多樣才能與成就。幸運地，他的成長環境讓其從小發展多種興趣，而且他也認真從興趣中培養出更豐富的學問與見識，這是他當時做為世家子弟的積極性，不像其他紈袴公子在逸樂中浪費生命，因此他自覺經驗豐富而精采，值得將自己的特性與遭遇記錄下來，以此向世人展示他之所以自標高致的理由。這也是他在張氏家族成員身分下意識到的一種責任，即所謂在不負家族聲望、不愧對祖先等傳統觀念影響下應有的態度及信念。

然而也是由於這樣的想法，因此他的《陶庵夢憶》除了憶舊外，也是關乎形象建構的書寫，係經過選擇而展示他的生活及相關人事。回憶不必然等同於真實，必須留意的是他的回憶方式以及透過書寫所進行的展演策略，同時注意這些回憶的展演如何對應於他所關注的自我存在意義與價值。該書展演著作者的回憶，回憶也成為展演的過程。作者述說自己的故事，也藉由敘述其他人事物而迂迴指向自己。文本是作者構築的舞台，他安置了許多不同角色與佈景道具，最終演出他的自我。

本書從《陶庵夢憶》涉及的幾個領域分別呈現作者的回憶書寫與自我展演，由於該書不少文章皆涉及他的長輩與親人，因此第二章先從張岱的家族傳記與自傳書寫去看他展示自己的家世與自我定位，第三章至第十章從《陶庵夢憶》作者回憶記述涵蓋的主要範圍（園亭、戲劇、節慶、旅遊、工藝、美食與收藏、休閒娛樂、奇人異事）以了解張岱經由生活記事而建構自我形象，進而對其存在價值的反複解讀與確認。

第二節　遙思往事

對一位歷經戰亂、孑然一身的人來說，回憶似乎是唯一未丟失的資產。而且對一位因節義考量而不願接受新時代的人而言，回憶更是日後生存的重要憑藉。經由想像的時光倒流，回憶者在記憶裡尋覓舊迹，再次解讀過去的存在，也提出自己當下的生命意義。

張岱，又名維城，字宗子，又字石公，號陶庵、陶庵老人、蝶庵、古劍老人、古劍陶庵、古劍蝶庵，晚年號六休居士。浙江山陰（紹興）人。生於仕宦顯赫之家，具有多樣才華，擅詩文戲曲；但科舉不順，未有功名。明亡後曾迎魯王於家中，本有意參與魯政權，但被排擠，且見政事不可為，遂毅然退出。之後避兵剡中隱居四年，家產盡失。後來返回紹興居於快園，清貧度日，以著述終老，享有高壽，卒年不詳。他的著作包括：《石匱書》、《石匱書後集》、《古今義烈傳》、《史闕》、《張氏家譜》、《瑯嬛文集》、《明易》、《大易用》、《四書遇》、《陶庵夢憶》、《西湖夢尋》、《說鈴》、《昌谷解》、《快園道古》、《傒囊十集》、《一卷冰雪文》、《夜航船》、《有明於越三不朽圖贊》、《琯朗乞巧錄》、《奇字問》、《桃源曆》、《越絕詩》、《詩韻確》、《曆書眼》、《和陶詩》等。

雖然現代人們多視張岱為文學家，並以小品文著稱，不過從張岱的自我期許來看，他是以史家自命，花費很長時間去經營史學著作，像《石匱書》、《石匱書後集》。對於他的史學作品，後人褒貶皆有，看法不一，反而是小品文著作如《陶庵夢憶》與《西湖夢尋》受到普遍喜愛。特別是《陶庵夢憶》書寫了作者曾經歷的各種繁華生活，既是個人回憶，也是晚明江南社會的寫照。《陶庵夢憶》共八卷，完成於明亡後不久，當時作者約五十歲，剛歷經了國家與人生的巨變，藉由此書去回顧他自己的前半生。

張岱在《陶庵夢憶》的序文交待了他當時的想法。此篇文字呈現他的思維邏輯與序列：由於遭逢巨變，人生大壞，在生死抉擇中選擇活著，必須面對生存挑戰，因而在重新適應生活中，不得不反思今昔差異，並以報應觀去接受當時處境，進而認為應以懺悔心情去面對人生，也因此在悔過之際再度檢視過往，逐一記下昨日種種，不僅作為一項證明，且以為可將其傳之後世，從而進一步確證自己的存在意義與價值。以下分別敘述各項重點。

一、巨變

張岱自述國破家亡後，披髮入山，「駴駴為野人」，故友看到他有如毒藥猛獸，驚訝而不敢與他來往。此代表他個人已產生巨大轉變，不僅身分轉變，從貴公子變成流亡者，而且外觀也大為不同，從衣冠楚楚變成如野人般。因為這些轉變，使他與社會產生距離，雖然並非處於隔絕或孤立狀態，但朋友和社交都無法和以前相提並論。他沒有選擇趨附新朝，也不再寄望武力抗清，而是採取消極抗拒，和許多人一樣避世隱遁，入山入林，因此整個生活處境陷入高度困難。

二、生存

身為亡國之人，他說常想自決，只因《石匱書》尚未完成，所以尚茍活人間。這是他必須提出的表白，在一些人陸續殉國後，他為何不死？他必須給別人與自己一個理由，而且是具正當性的理由，免得成為笑柄而成為人生污點。他曾認為「世亂之後，世間人品心術歷歷皆見，如五倫之內無不露出真情，無不現出真面。余謂此是上天降下一塊大試金石。」這不是只有他才面對的處境，同時代很多人都一樣，但每人能作出的反應因個人條件不同而異。張岱的主要生存理由是要寫作明史，就像司馬遷含辱偷生，終成不朽事業。因此他決定活下去，以史明志，後來張岱確實做到。

張岱在〈和祁世培絕命詞〉寫道：「臣志欲補天，到手石自碎。麥秀在故宮，見之裂五內。豈無松柏心，歲寒奄忽至。烈女與忠臣，事一不事二。掩襲知不久，而有破竹勢。余曾細細想，一死誠不易。太上不辱身，其次不降志。十五年後死，遲早應不異。願為田子春，臣節亦罔替。但得留髮膚，家國總勿計。牽犢入徐無，別自有天地。」張岱的好友祁彪佳（1602-1645，字虎子，號世培）不願仕清而死殉，張岱則有他的想法。張岱以為：「主辱臣死，固其分也。若夫罷職歸田、優游林下，苟能以義衛志、以智衛身，託方外之棄跡，上可以見故主、下不辱先人，未為不可。」不管是以死報主或守節而活皆屬於盡忠，在生死抉擇的問題上，張岱自述曾經詳細思考，因此是慎重作出自己的選擇。

然而即使要活下去，在當時的環境並不容易，那時他的財產盡失，流落山野，生計艱難，常常挨餓，例如：順治三年（1646）張岱移轉至剡中避難時，缺糧嚴重，他作了〈和貧士七首〉，提到「丙戌九月九日，避兵西百山中，風雨淒然，午炊不繼。…重九尚爾飢，何以抵歲寒。瓶粟恥不繼，乞食亦厚顏。」因此他以為史書上說伯夷、叔齊因不食周粟而餓死首陽山，「還是後人妝點語」，其實應該是困居荒野，難以取得食物而餓死。

三、果報

困苦的流亡日子，讓張岱完全喪失往昔的安穩生活，他將當時處境解讀為因果報應，例如「以笠報顱，以簣報踵，仇簪履也；以衲報裘，以薴報絺，仇輕暖也…。」舉凡衣服、鞋履、飲食、睡具、居室、環境、行旅等各方面，無一不是從天堂跌入地獄，以前享受的輕暖衣物、溫柔床鋪、爽塏居室、芳香空氣、甘美飲食、僕從隨侍等都消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粗鄙惡俗的物質條件，「繁華靡麗，過眼皆空，五十年來，總成一夢。」他認為現下種種是果報，正是顯示以往的種種罪孽。

張岱也將明清易代連繫至此一觀念，他說「世界鼎革，譬如過年清銷賬目」，在此，積善之家與積不善之家都有報應，造孽的人遭受報應尤其快速。這就像每到除夕夜都要銷算前帳，不能拖延。

後來康熙二年（1663）已六十七歲的張岱還寫下〈舂米〉詩與〈擔糞〉詩，表示仍須從事勞動以養活家人，他說從前「余生鐘鼎家，向不知稼穡。米在囷廩中，百口叢我食。婢僕數十人，殷勤伺我側。」如今則是「市米得數升，兒飢催煮急。老人負臿來，臿米敢遲刻？連下數十舂，氣喘不能吸。」為了整理菜圃，必須擔糞施肥，無人可代勞，必須親力親為，甚至「偶呼穉子來，兒女復相遜。扛扶力不加，進咫還退寸。」以前養尊處優的貴公子，已成為舂米與擔糞的辛苦老人。

四、懺悔

他覺得以前種種皆是錯誤，必須懺悔，否定自己以往的想法與作為，所以認為透過書寫往事，猶如檢討過去，確認昨非，拋棄以前的觀念。「遙思往事，憶即書之，持向佛前，一一懺悔。」然而說是懺悔，其實也是緬懷，回首往事，仍然心動。張岱的回憶少有悔意，事實上，相較於他在文章內明指或暗示他人問題，張岱並不常記述自己過去做錯事，雖然他在〈自為墓誌銘〉嘲諷自己少為紈絝子弟，好精舍，好美婢，好孌童，又調侃自己學書不成，學劍不成，學節義不成，學文章不成，學仙學佛，學農學圃，俱不成。看似否定自我，但明眼人一望即知是一種自謙修辭，他並非真的認為自己一事無成，相反的，張岱在更多地方都在彰顯自己具有優於他人之處。他對自己以前養成的多種嗜好，也不見得有多大的罪惡感。然而畢竟已淪為亡國之民，陷入生活困苦，對於一個出身世家兼滿腹學問的文人而言，不能沒有心生慚愧的反應。過去種種，所為何事，若無當初，何以至此。

五、書寫

張岱是文人，本來就有若干書寫計畫，流亡與敗落後，除了寫史外，仍然喜歡記事寫作，「飢餓之餘，好弄筆墨」，而既然要懺悔，就必須檢視過去，將前塵往事寫下來，正好一邊回憶，一邊悔過。他的書寫方式為「不次歲月，異年譜也；不分門類，別志林也。」他不打算依據常見的編排方式，既無清楚的時間軸線，也沒有系統的分門別類，而是隨想隨寫，在記憶空間裡自由漫步，「偶拈一則，如遊舊徑，如見故人」。藉著重讀往日生活，以書寫再現回憶，並同時展示作者形象。

雖然張岱強調「不次歲月，不分門類」，跳脫時間順序與事物秩序，似乎是信手捻來，撰述成篇，但有些地方仍令人覺得有刻意安排或值得注意之處。其一，以〈鐘山〉為全書首篇，以〈瑯嬛福地〉為全書末篇。前者為明朝開國定都之地，後者是他自己預定的埋塚之處。其二，全書内容包羅萬象，包括民俗節慶、園庭山水、戲曲音樂、茶水飲食、技藝珍玩、奇花異草、休閒娛樂、奇人異事、神怪迷信等等，其中尤以民俗節慶、園庭山水與戲曲音樂更常被作者的回憶觸及。其三，有幾個親人在該書中出現頻率較高，例如：仲叔張聯芳、堂弟張萼（燕客）、祖父張汝霖，但未提及他的母親、妻妾子女。其四，他常抱怨一些親族的某些行為舉措，特別是堂弟燕客更受批評。其五，他完全不提自己參加科舉考試的相關事情，特別是他三十九歲時的一次省試重挫。其六，書中有些文章是舊作的重現，例如〈表勝庵〉、〈南鎮祈夢〉、〈閏元宵〉、〈合采牌〉等。整體來看，全書既是憶往，更是張岱的自我塑型與形象再現，充滿高度的自我肯定，並無明顯的懺悔與自責。

六、傳世

歷經人生巨變，往事如夢，張岱視書寫回憶有如夢中囈語，「余今大夢將寤，猶事雕蟲，又是一番夢囈。」雖然這麼說，但張岱在〈蕭邱《譫述》小序〉對「囈」一字有如下解釋：「囈者醉夢之餘，凡有深恩宿怨，鯁悶在胸，咄嗟嚄唶，乃以魘囈出之，是名曰囈。…孔子志在東周，而輒嘆『甚矣吾衰，不復夢見周公』，此孔子之囈語也。」張岱認為囈語並非意識不清的胡言昏語，而是蘊含深意。他認為自己的回憶即使夢話連篇，但其中包含作者的見解、言行、才智與文采，也記錄了若干社會觀察、山水點評、遊覽心得、親友瑣事等等，作者認為這些內容可以讓更多人分享，可以流傳後世，可以彰顯作者名聲，「因嘆慧業文人，名心難化，正如邯鄲夢斷，漏盡鐘鳴，盧生遺表，猶思摹拓二王，以流傳後世。則其名根一點，堅固如佛家舍利，劫火猛烈，猶燒之不失也。」張岱的用意很清楚，他想讓個人回憶成為傳世之作，以此證明其生命意義與存在價值，因而一連串的張岱夢囈匯集成《陶庵夢憶》。